在對母愛的諸多詮釋中,她的表達方式讓我震撼。
那是她生命凋零之前的最後一次盛開,以母親的名義,開得那樣飽滿、絢爛。
很長時間了,我一直無法忘記她。
她曾經是我的病人,一位年過六旬的老人。她的一雙兒女將她送來時,她雖然已經非常憔悴,但依然保持著一個女人並未隨時光老去的優雅—頭髮沒有白,梳理得非常整齊;黑色開衫毛衣套在一件墨綠色的襯衣上,黑色短裙,方口皮鞋;她人略瘦,習慣性地先微笑再開口,笑容蒼白但很真誠。
她的女兒說她剛退下來,之前是大學教授,曾經在國外待過幾年。但檢查結果很無情,腦瘤,已是晚期。
職業本能告訴我,她的時間不多了,甚至已沒有手術價值—即使手術,也無法延長她的生命,只能讓她白白承受手術的痛苦。
看得出來,她的兒女很孝順,目光裡滿是焦灼和憂慮,但在她面前,還是努力保持著一份輕鬆。
她的兒子偷偷告訴我,若檢查結果不太好,不要告訴她實情;只要有一線希望,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拯救母親。
在我想著如何婉轉地告訴她的兒女這樣的狀況時,她卻敲開了我的門。
她微笑著說:「我不是來詢問檢查結果的,我的身體狀況我很清楚。」
我愣了一下,決定不再隱瞞,便點點頭說:「是的,情況不太好。」
她依然微笑著說:「我想請求您幫我安排手術。」
我再次愣怔,這樣的要求並不理智。停頓了一下,我說:「也許保守治療會更好一些。」
「不!」她果斷地說,「我要手術。可以做手術的是嗎?況且,保守治療的費用並不比手術低。」
她忽然握住我的手說:「能夠手術我還可以給他們一份希望,讓他們相信我還有康復的可能;若連手術都無法做了,他們一定會很絕望,我不想他們現在就絕望。」
這是我做醫生的第13個年頭,在此之前,我不記得自己遇見過多少病人,給多少病人做過手術,又給過多少病人無藥可救的絕望答案,也不記得邂逅過多少相互疼愛和不捨的親人—父母子女、兄弟姐妹…因為經歷太多,我已經不再隨同他們悲傷或感動,可眼前這個平靜而憔悴的老人,還是讓我難以抑制地有流淚的衝動--一切都在走向結束,那是她生命中最後的日子,她心知肚明,但她還要用自己正在凋零的生命給孩子們最後一線希望。
兒女們一直在努力地計畫怎樣瞞她,卻不知道,母親為了給他們短暫的希望,不惜額外承受一份身體的苦痛和折磨。
10天後,她在兒女的注視下被推上了手術臺。
手術很順利,但已毫無意義。轉回病房的一個月裡,每次去查房,我都會看到她的兒女在那裡無微不至地照顧她。這個在女兒口中一輩子都不願麻煩人的女人,在最後的時間裡,盡情地麻煩著她的孩子們,耍小脾氣,要求他們幫她翻身,給她唱歌、讀報紙、做各種飯菜…
背著孩子,她偷偷對我說:「讓他們盡心盡力吧,這樣,以後我不在了,他們會因為這些付出而得到安慰,就不會太痛苦了。」
半年後,她去世了。她的兒女沒有太過悲傷,如她所說,他們付出了能夠付出的一切,在母親最後的時間裡,用盡力氣去愛了一場,雖然母親的離開依然讓他們難過,但他們已經沒有遺憾—因為盡力了。
在對母愛的諸多詮釋中,她的表達方式讓我震撼。
那是她生命凋零之前的最後一次盛開,以母親的名義,開得那樣飽滿、絢爛。
文/ 鄭志軍
《讀者雜誌》2012年4月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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